当你老了
文、图/王大师
封/Andy Warhol by Robert Maplethorp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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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
没有什么比亲人在春节过世更让人难沮丧了,悲伤是那样的猝不及防而又来去匆匆。在旁观者看来,一位慈祥的老家伙终于完成他最后一次告别,听闻电话那头,浩浩荡荡送葬队伍排出好几百米,也会随着时间烟消云散。多少年以后那个叫外公的老人,还会根植于某个角落里,根植于为数不多的人与物当中,随着再一次的离别,奔向不知名的远方。
其二
那是一个工作日的夜晚,早已过了饭点的时刻,面馆里静悄悄与门外的车水马龙形成鲜明对比,店里的伙计在用听不懂的粤语闲谈,偌大的店铺里只有我们对视而坐,中间隔着被冷气吹的冰凉的大理石桌面和上面码成小山的调料。我们无一例外各自静静把弄着手机,等着所点的东西端上来。我是个很怕麻烦的人,所以下单的时候就直接叫了跟他一样的——蟹子云吞面,心想一个老道食客的选择定不会错。
端上来的时候我还是做了心理准备的,毕竟沿海省份热衷的口味要比山区口味清淡不止了一点点。四方的容器里盛着刚从竹升里打捞出来的面条,一边冒着热气一边浸泡在透明见底的汤里,话说那汤应该也是当地人的拿手绝学,看不到一丝多余的颜色。连带着还有那面条上的云吞,透明的云吞里透出些许的桔黄色,昭示里面所包裹的蟹子。当我还在纠结如何给面条调味又不破坏汤的味道时,只见他已用手握住从桌上拿起的醋,缓慢的倾斜使得液体流入他另一只上拿的汤匙。接着他又用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面上的云吞,生怕扯破了那层薄皮,混合的汤汁与调味料的云吞在汤匙的帮助下被送进嘴里。
我说你们老广还真是会吃,搞个蘸水不就好了。我尴尬地笑了笑,索性直接用汤匙舀了满满两勺辣椒倒进面碗里,广东的辣椒显然“度数”不及大山里的。不过在以吃为名的广东,从倒醋到用筷子提起再到入口如此行云流水。练就他那样熟练的动作,显然不是一两次就能练就的,最起码也得半个世纪吧。
其三
坐船去广州塔,伴着海鲜市场的鱼腥味,从黄村出发,两块钱的水上巴士慢慢悠悠地在珠江上晃悠,沿途的上下船的人除了背包游客就是白发苍苍的老人。明朝广州的水上贸易和交通就极为发达,每年两次开关贸易云集的四海客商就是今日广交会的雏形。半个世纪以前,当大山里的孩子他爹还在盼望看着铁路那头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时候,广州连同世世代代生活这里的人,已经见过了战争的硝烟,革命的呐喊,市场里的叫卖和拥挤的人流,以及夜店里来自寰宇的各色面孔之后,慢慢悠悠的喝着早茶,这都是他告诉我的。
“广州怎么能少了瞎搅呢”,他从侍者的的盘子里端起笼屉放到餐桌上,“所以要吃虾饺嘛”。他又在谈笑风生。
“呐,像这种才受欢迎嘛”,他指了指我,引得一桌人哄笑不已。
我赶忙放下碗连忙解释道没有没有。
“你那么年轻应该多去约约不同的人。”
“是呀,你是不是看上在座的不好意思说呀”,另一同学复议到。
我跟他们打趣,提高了分贝道,“哎呦,都老了,就想有个过日子的就行了。”照例是一团哄笑。
吃完饭,我们顺着林荫小路回到他家里,那是一个高层的小区,从飘窗望出去就能看到波光粼粼的珠江。进了屋,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又给我倒了一杯,然后把手机连上充电器说到:我要睡会咯。我笑了笑,然后按下CD机下遥控,音响里的柴可夫斯基变得更加柔和了。那是他家里唯一的大件电器,没错,他没有电视,只有满满一厨柜的唱片和书籍,透过玻璃,看见有些封面已经微微泛黄,那橱柜更像是五彩的背景墙,而里面收纳的是来自全世界的故事。
下午的阳光透过窗户将整一面墙照得透亮,我躲在在阴影里用手机上着知乎延续着一位老人的生命。
“你手机响了”不知过了多久,听见他从房间探出身来时我叫了他。
“是blued的哦”,我又补充了一句。
他说放那吧,便钻进卫生间去洗澡,潺潺的水声隔着门也能听得非常清楚。我划开自己的blued,果不其然又是老三样的信息,连点都懒得点进去,只是刷刷关注的人有没有新的状态。
“看来你也在找对象嘛。”
“没”,我摇了摇头说,“我觉得感情是从相处中得来的,不是靠找就能找到的。”
“哎呦,你看看这个”,他一边用毛巾擦着水珠一边把blued里面信息递给我看,一个陌生账号发来一个打招呼的信息并且附带了两个字:爸爸。
“谁要当你爸爸了”,他语气略有傲娇,点开下一条消息,“还有这个,离着一千多公里想要干什么嘛。”
“说不定人家看上你就飞过来了呢”,我俩又是一阵哄笑。
“不过说真的,现在比30年前要好多了。”
“那时候……不是还有人民公园吗?”印象中很多城市里的公园都起到了社交场所的作用,甚至在住房紧张的上海,人民公园成了很多新婚燕尔的夫妻的战场,警察一来就名正言顺地掏出结婚证,搞得一点办法也没有。
“有啊”,他说,“在公园见面后我就骑单车带着他从城里出来。”
“去打炮吗?”仿佛面前的他已经身经百战。
“哎呦,那时候人纯洁的很,哪想那么多。”
“那是要做什么?”
“就楼一楼抱一抱呀,”他说的时候嘴角微微扬起,仿佛又回到那个时候,“两个人就坐在河边,对面的海珠区都还是村庄,零星的灯火点缀江上,特浪漫。”
“即便有了网络我还是愿意和人面对面的交流。”
也是,网络拉近了人与人的距离,也会让人产生隔膜感,隔着几千公里浏览着别人的生活,仿佛人们都是在和手机过日子,每天睁眼闭眼都是微信微博,哪怕吃饭也不离手。
“所以你也会觉得无聊吗?”我问他。
其四
“我认为同学们在做个案的时候一定要能提出自己的问题,比如像我这个年龄的可能说的故事太多会抓不住重点。”
说完,他从讲台上走了下来,台下哗啦啦的掌声。这是一堂大学的社工课,作为嘉宾的他显然已是轻车熟路,一路上都有同学跟他热情的打招呼。
我问他感觉如何,他说除了有点累都挺好的。午间,又招呼了几个同学一起吃饭,照例又点的一手好菜。
“所以当时那个人跟我表白了。”
“看不出您那么吃香呀”,同桌的一个女生发出赞叹。
“那是那是”,另一个人附和道。
“也没那么夸张吧”,他自顾自的结尾。
之前那个女生又问,“所以这样的分享你也会经常参加吗?”
他说大多数时候都会去参加,毕竟人退休了总要做点什么嘛,就跟有些人喜欢打牌有些人喜欢钓鱼一样。
“那都是算是工作的一部分吗?”我好奇的问他,毕竟在社工圈子里,他的身份可是老江湖了。
“你看,有这样一份工作,不但做着有趣还能认识很多不同的人,就像是在探索新的世界一样。”
“感觉上蛮辛苦的。”
“那是什么原因坚持做了下来?”
其五
晚高峰的天河城简直是寸步难行,我索性提前下车一路疾行,风尘仆仆地赶到办公室时,天空已经黯淡了下来,从窗外眺望,无数车大灯在马路上交织着,正如其名天河。
富态的强总不改往日乐呵呵的形态,也许每个中国的家庭多一张笑脸就是对他工作的肯定。
“来来来,歇会。”
刚落座,他递过一杯水给气喘吁吁的我。“不急不急,我们也是刚开完会。”
粉色的照片墙上点缀着许多相框,里面有不少照片出自他手。
“所以周末你也去香港吗?”
“当然,通行证我都准备好了。”
“你们一起过去?”
“不,我当天去就回来,主要是顺道还买点东西。”想到这里就有点兴奋。
他说他之前计划好要去,不过要在香港待一晚上。
“通行证我今晚去办。”
“啊?晚上也能办?”我好奇的问。
“当然啦,广州嘛。”
好像他能变出什么戏法似的。
晚饭是在一家茶餐厅吃的,我们一边吃一边计划着在香港碰面的细节,饭菜的清淡和茶水的甘冽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说不远有一个24小时的办证大厅,吃完饭我们上了晃晃悠悠的公交车。车厢里很安静,他低头看着手机,窗外的街灯与广告牌就像巨幕电影,飞快地从他身后划过。
“在哪呢?”
“对啊,我也纳闷。”
那个办证大厅在一个小区里,小区的路灯因为年久失修已经失去了作用,还好我拿着手机地图,不至于迷失在黑夜里。
路的尽头有个门面亮着灯。
“就是那里”,他催促着我“快。”
果然房间里有两个硕大的机器嗡嗡作响,那是自助办理机器。好吧应该把机器去掉,这两个庞然大物俨然是罢工的状态。
“这是不行了,要不明天?”我开始支招。
“恐怕不行”,他补充道,“明天办不能保证周五之前拿到。”
“那……那怎么办?”
他抬起手看了看手表:“没事,现在过去还来得及,叫个专车过去。”
听到这算是安心一半了,刚放下去又提了起来,因为专车司机完全不认路,又得催促了半天,以至于上车之后,我竟然精疲力尽的靠在后座上睡着了。
“嘿,到了,”他轻轻用胳膊摇醒我,而眼前的办证大厅被灯火照得通明。
原来只要把通行证塞到机器里就能自动办理,自由行就是如此方便呀。
“不过话又说回来,”从大厅出来,他就开口道:“还好今天有你在。”
“没那么夸张吧,都是你自己办的。”
“我是说刚才。”
“为什么?”
其六
“我就希望以后的生活能保持现在的平稳就好。”
“那关于另一半你没有什么期许?”我好奇地问他。
“嗯……我就希望将来的他能保持自己的个性,当然我希望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能够相互体谅彼此的差距,尤其两个人发生矛盾。”
我原以为像他这样阅历丰富的人,条件应该会很细化。
“其实我就想着真的有一天走不动了,哪里磕着碰着了,好有个人带着去医院或者打电话叫救护车。”
“没那么严重吧。”
“哎呦,要真到那天,眼睛一闭,我才不用管那么多了。”
他一如既往地用幽默去应对那些未知的难题。
“可人家不这样想啊。”
“就算是两个人真的在一起了,也总有一个要先死的嘛。”
“所以……”
作为一个观察者我总想探究明白,任何热衷的背后都应该存在着一个动机,是为了什么或者想得到什么?但是我失败了,这些问题统统都失败了,无论如何翻找那些关于鲜为人知的孤独时,对于我们,他就是一个人,而对于一个giver而言,这就是他的世界。
懊恼的我垂头丧气地坐在一旁,估计他是被我的固执逗乐了,又或是他察觉到我在思索什么。
“所以与其去想那些很遥远的永远不如想想一会吃什么。”
其七
大山有句话叫下雨当过冬,除夕本来还天气晴朗,没几天一阵雨又冷得让人发指,更关键的是因为没有室内供暖,冷的刺骨,所以能想到御寒的方式就是缩在被窝里看《山河故人》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他发来的信息,我们聊了起来。
他——前天去看了。
还没到做手术的状态。
吃药,滴眼药。
我——先用一段时间看看吧。
他——十天后复查。
电影里,煤矿终究关闭,音乐也戛然而止,在2025年,身处异国男主对于远方的故土与故人已不再有任何的感觉,他只是下意识的对着大海叫了一声——“涛”,那微弱的声音也被潮鸣所掩盖。
时光仍然,只有那高耸的文峰塔,静静的注视着它脚下河畔的小城,悄无声息。
对了,他叫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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